——《德克薩斯的(de)巴黎》的無邊放逐
作為德國新電影(diàn yǐng)運動四杰之一,維姆·文德斯致力于捕捉人類(rén lèi)生活中的流浪與疏離,《德州巴黎(bā lí)》是他最好的公路片,也是(shì)他“美國化傾向達到頂峰”的代表作品。這(zhè)是他關(guān)于人孤獨本質(zhì)的一次(yī cì)終極的探索,他的答卷是蒼涼(cāng liáng)。
這是一部典型的悶片,大段的沉默(chén mò)和疏淡尷尬的對話,伴隨著空曠(kōng kuàng)的美國沙漠和公路的背景,讓(ràng)人昏昏欲睡。當(dāng)主角柴維斯(Travis)從荒漠(huāng mò)的遠處,漸漸走近鏡頭,我們看到的(de)是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的形象,很(hěn)普通,真的很普通,他跟那些街上(jiē shàng)、橋洞下、半夜的麥當(dāng)勞里總能看到(kàn dào)的那些無家可歸者沒有太多差別。人(rén)向來傾向于關(guān)心與自己生活相關(guān)(xiāng guān)的題材,或者那些能帶來快樂或(huò)麻醉??的東西,如果還能走進電影院(diàn yǐng yuàn)或打開電腦看一部還不錯的(de)藝術(shù)電影,想必生活上或許還能(néng)過得去,“流浪漢”的故事跟我們有什么(shén me)關(guān)系呢?
我不想了解他,就像(xiàng)我不想了解那些大街上俯首可見(kě jiàn)的流浪者的人生一樣,雖然,他們每個(měi gè)人都有自己曲折乃至離奇的(de)經(jīng)歷,但是,我本能地躲避知道——不想(bù xiǎng)耗費時間?,更不想討不痛快,那些(nà xiē)故事注定充溢著不幸、痛苦、混亂、絕望(jué wàng)甚至瘋狂??。追逐???♂?膚淺快樂的人性本能(xìng běn néng),幾乎讓人想要放棄看這部電影(diàn yǐng)。
好就好在,電影的名字本身(běn shēn)就是一個誘惑的謎語,德州怎么能(néng)跟巴黎扯上關(guān)系,完全是南轅北轍(nán yuán běi zhé),這個疑問可以支撐搖搖欲墜的注意力。
一、走(Travis)與停(Walt)
這是(zhè shì)一個關(guān)于“流浪”的故事,正如主角柴(chái)維斯(Travis)的名字暗示的那樣,他是(shì)一個找不到終點的漫游者,就像(xiàng)阿甘永遠在“跑”一樣,用一句話(huà)來概括這個故事,就是柴維斯(Travis)一直(yì zhí)“走”(travel),從蜿蜒向前的德州南海岸到(dào)空無一人的莫維拉沙漠,從歌舞升平的(de)洛杉磯大街到休斯頓的電話吧。此外(cǐ wài),這個名字也是“準(zhǔn)影迷式導(dǎo)演(dǎo yǎn)”維姆·文德斯對斯科塞斯1976年的《出租車司機(sī jī)》的致敬,在該片中羅伯特·德·尼羅(ní luó)飾演的出租車司機也叫柴維斯(wéi sī)。
只要他上路,就會穿上火紅(huǒ hóng)的衣服,他是一個永不知疲倦的(de)德州牛仔,他在尋找一塊荒漠里(lǐ)的空地——德州的巴黎——這是他(tā)出生的地方。拋棄過去,遺忘回憶??,只(zhǐ)為回到?他開始的地方。他不會(bú huì)停止尋找,只要他還活著一天,哪怕(nǎ pà)他已有家庭,有妻兒,卻永遠無法(wú fǎ)遏制上路的沖動,那是一種類似(lèi sì)原始的躁動。永遠在路上,一直向前走(xiàng qián zǒu),不要停,不能回頭,不準(zhǔn)留戀,不可貪念(tān niàn),就算死,也要死在路上。凝結(jié)在(zài)柴維斯身上的,是人類永遠在(zài)路上的天生宿命??,生如浮草,自離枝的(de)那一刻,就開始了漂浮的旅程,不知(bù zhī)魂歸何處。
在這一點上,柴維斯(Travis)、珍(zhēn)(Jane)和亨特(Hunter)是三位一體的,就像猶太人和(hé)吉普賽人,他們一家是人類群體中“流浪者(liú làng zhě)”群體的代表。在該片的色彩運用(yùn yòng)上,維姆·文德斯已經(jīng)不含蓄地暗示了(le)他們相同的命運??,出現(xiàn)的大大小小的(de)角色中,只有他們穿紅色。柴維斯(wéi sī)第一次出現(xiàn),就戴著破舊骯臟的(de)紅色棒球帽,在他的家庭錄像中(zhōng),在他執(zhí)意去尋找珍時,都穿(chuān)紅衣出現(xiàn)。當(dāng)亨特決定跟父親上路(shàng lù)尋找母親時,他穿了跟父親(fù qīn)一樣的紅色上衣。除去超8家庭錄像(lù xiàng)中珍在電影中第一次露面,在休斯頓(xiū sī dùn)汽車銀行的外面,珍也開著紅色(hóng sè)的雪佛萊汽車。在電話吧里她(tā)第一次正面面對觀眾,穿著明艷的玫紅(méi hóng)毛衣。
珍(Jane),是英語中最常用的(de)女用名之一,乃至可以泛指女孩,它(tā)的含義是“上帝的禮物”。正如上帝(shàng dì)為了安慰亞當(dāng)?shù)墓陋?,造出夏?xià wá)做他的伴侶,這是上帝的好意(hǎo yì)。但是,孤獨卻是人阻隔彼此的咒語(zhòu yǔ),即使有了對方,孤獨感仍然揮之不去,甚至(shèn zhì)更為孤獨?!八€年輕,渴望些什么(shén me)”,因為不能滿足她,柴維斯變得憤怒(fèn nù)不止,終于將他們的關(guān)系一步步推向(tuī xiàng)病態(tài)的深淵。受不了柴維斯窒息的(de)愛??,珍做夢都渴望逃離,她在(zài)夢中赤身裸體地奔跑在路上,一直(yì zhí)朝著紅河跑。一次次逃跑,一次次失敗,終于(zhōng yú)做出了無法挽回的可怕的事——她(tā)放了一把火,差點燒死柴維斯(wéi sī)。這在他們之間掘了一道再也(zài yě)無法填平的鴻溝。我們誤以為珍是流浪生活(liú làng shēng huó)的受害者,直到當(dāng)他們在她工作(gōng zuò)的電話室重逢??時,他們的臉疊映(liǎn dié yìng)在玻璃上,和柴維斯一樣,珍(zhēn)同樣渴望著自由,他們是一體的(de),就像亞當(dāng)和夏娃本就是一體(yī tǐ)的。自由是人,不分男女,共同(gòng tóng)的渴望。
《德州巴黎》在人名上的(de)象征指向,也同樣體現(xiàn)在兒子??亨特(hēng tè)(Hunter,捕獵者)身上,他跟父母一樣,都(dōu)穿著紅色的衣服,多次作出模擬開車(kāi chē)的動作??,他也是人類流浪命運??(mìng yùn)的喻體。亞當(dāng)?shù)牡谝环莨ぷ?,就是獵人(liè rén),這是傳家的行當(dāng)??梢韵胍?,為了追尋(zhuī xún)獵物或者獵物一樣的東西,長大后(hòu)的亨特也將踏上流浪之路(lù)。而且與父輩腳踩大地的求??生(qiú shēng)不同,他對外太空充滿興趣,不僅臥室(wò shì)里有發(fā)光的地球儀,而且張口閉口(bì kǒu)都是,已經(jīng)在渴望“什么時候太空船(tài kōng chuán)能和汽車一樣”,他象征著人類(rén lèi)流浪的下一站——征服宇宙。
走與(yǔ)停,是人類命運??的兩種狀態(tài),與(yǔ)柴維斯(Travis)一家不同的是,沃特(Walt)一家(yī jiā)就是安定的代表。他娶了美麗(měi lì)的妻子,有幸福的家庭和穩(wěn)定(wěn dìng)的工作,在郊區(qū)住,但是在城里(chéng lǐ)上班,就像大多數(shù)美國人那樣;雖然(suī rán)工作讓他忙得團團轉(zhuǎn),甚至沒有(méi yǒu)時間?去國外旅行,但是其他人也這樣(zhè yàng);他有一棟剛買的郊區(qū)別墅,這(zhè)讓他們的生活變得有點拮據(jù),但是(dàn shì)其他洛杉磯人也這樣。與哥哥柴(chái)維斯無意間“開出“高速公路”不同,他的生活(shēng huó)全在正軌上,緊跟時代車輪滾滾向前。
但是(dàn shì),作為男人,他在骨子里同樣也是(shì)牛仔,這是影片中埋藏最深的秘密??(mì mì)之一。如果你還記得,當(dāng)特林瓜(guā)的厄爾默醫(yī)生給他打電話時(shí),第一次出場的沃特,頭上戴著一頂黃色(huáng sè)的棒球帽,上面印著stetson的字樣。Stetson是一種(yī zhǒng)帽子,特指“牛仔的寬檐帽”。與(yǔ)柴維斯的“紅”不同,沃特的衣服(yī fú)大多數(shù)都是黃色的。黃是大地的(de)顏色,也是交通燈中黃燈的顏色(yán sè),代表安定與暫停(wait)。注意,是暫停,而(ér)不是停止。生命的本質(zhì)是沸騰不止(bù zhǐ),只要存在一天,就只有暫時的停頓(tíng dùn)。沃特比自己的父兄都幸運的一點(yì diǎn)是,只有他找到了法國(自由),他(tā)娶了一位他們夢想中的法國(fǎ guó)妻子。世俗生活中僥幸偶遇的自由(zì yóu),抵消了沃特心中埋藏的流浪永(yǒng)動力。在命運??的分岔路口,沃特和(hé)一部分人獲得了安定,而另一部分(yī bù fèn)人卻將成為永遠的幻夢旅人(lǚ rén)。就像一直講老笑話的父親(fù qīn),最后死在了車里。我們大可以(kě yǐ)猜想,影片最后再次離開的柴維斯(wéi sī),也大概率將步父親的后塵,在(zài)永無止息的追尋中死在路上。
柴(chái)維斯總是在提他的父母:在(zài)被帶回洛杉磯的路上,在翻看家庭(jiā tíng)相冊時,這不僅因為柴維斯是(shì)一個活在過去的人,想要尋找過去(guò qù)的人,更在于他的父母也(yě)構(gòu)成《德州巴黎》中“流浪”母題的復(fù)奏(fù zòu)。柴維斯不僅跟父親擁有一樣的(de)名字,也過著父親那樣的人生(rén shēng),他們都在尋找巴黎(自由),都缺(quē)了點運氣。他的父母是亞當(dāng)(yà dāng)和夏娃一樣的存在,柴維斯的(de)家庭史,就是人類第一個家庭的隱喻。柴(chái)維斯和沃特的命運??,就像亞當(dāng)(yà dāng)和夏娃的兩個兒子??該隱和塞特(sāi tè)一樣,該隱是被上帝放逐在大(dà)地上流浪的人,塞特則最終繼承??(jì chéng)了亞當(dāng)?shù)囊吕?,獲得了安定。這(zhè)是人的分流。
“我可不是天底下唯一(wéi yī)做這行的”,在回洛杉磯的路上(lù shàng),沃特跟柴維斯這樣說起自己廣告牌(guǎng gào pái)制造商的工作。事實的確如此。電影中除了(chú le)廣袤蒼涼的美國風(fēng)光,最讓人印象深刻(shēn kè)的就是沿途那些漂亮的廣告牌,它們(tā men)繽紛多彩,跟所有其它的好物一起,共同(gòng tóng)營造出在一個光怪陸離的物質(zhì)世界(shì jiè)。但自從有了人開始,人群中(zhōng)就既有追求??自由的牛仔,又有(yǒu)制作生活幻境的廣告牌制造者。
牛仔和(hé)廣告牌制造者,是兩種人生的原初模型(mó xíng),在無限延伸的時間?中不斷變換(biàn huàn)著存在的外形。穿過結(jié)冰的白令海峽(bái lìng hǎi xiá)的亞洲獵人是牛仔,山頂洞人是廣告牌(guǎng gào pái)制造者;拿破侖是牛仔,羅斯福是廣告牌制造者(zhì zào zhě);文藝青年是牛仔,公務(wù)員是廣告牌生產(chǎn)者(shēng chǎn zhě);旅行是牛仔,上班是廣告牌制造者;星期天(xīng qī tiān)是牛仔,星期一是廣告牌制造者...... 這不是(bú shì)完全對立的存在,在大多數(shù)的情況(qíng kuàng)下,它們往往像U形管兩端,彼此掣肘(chè zhǒu)平衡。
只是不同的是,他們一個活在(huó zài)外部世界,一個追求??心靈深處的平靜和(hé)純粹。一個滿足于沸沸揚揚的生產(chǎn)與(yǔ)自我欺騙,一個鐘情于曠野的清醒(qīng xǐng)。一個是亨特家水族箱里的金魚(jīn yú),一個是超8錄像里在南德州(dé zhōu)海岸上空迎風(fēng)飛翔的海鷗。一個可以(kě yǐ)被世俗喂養(yǎng),一個拒絕被世俗喂養(yǎng)(wèi yǎng)。
那么問題來了,你是牛仔?還是(hái shì)廣告牌制造者?
二、光年對話(duì huà)
在尋找珍的途中 ,亨特坐在雷鳥(léi niǎo)汽車的后面,隔著車窗跟父親(fù qīn)用對講機講話。亨特對柴維斯說(shuō):
如果一個人把他的嬰兒放下(fàng xià),
以光速旅行一小時,
等他再(zài)回來時,
他只是老了一小時(xiǎo shí),
而他的孩子卻已經(jīng)是個(gè)老人了。
這既是關(guān)于家庭離散(lí sàn)命運??的隱喻,也是關(guān)于地球生命(shēng mìng)起源的交談,我將它稱為“光年(guāng nián)對話”。當(dāng)家庭破裂,親人分離??,對于7歲(suì)多的亨特的人生,哪怕只是短短(duǎn duǎn)四年,卻已是一個孩子的大半生(dà bàn shēng)。正如那些面對家庭分崩離析的孩子的(de)心,會迅速地衰老,失去本該有(yǒu)的無憂無慮和天真。家是一切的(de)起點,幸與不幸都從它向外(wài)發(fā)散。最痛苦的事是親人分離??(fēn lí),一秒就是一光年,這是亨特隱蔽心事(xīn shì)的變形吐露——雖然當(dāng)時他才三歲(sān suì),但一切分明在他心中打下了(le)若隱若現(xiàn)的烙印。
說這些話時,他們(tā men)駕駛的藍色雷鳥汽車,猶如一顆星際(xīng jì)中漂浮的孤獨星球,鏡頭一轉(zhuǎn)對準(zhǔn)(duì zhǔn)廣告牌上的“馬不停蹄”的霓虹燈,正是對(duì)不舍晝夜的時光之河的感嘆。父與子之間(zhī jiān)展開的,與其說是關(guān)于光速換算的閑談(xián tán),不如說更是一場關(guān)于地球生命起源的(de)討論——神將人放在地球上,離開(lí kāi)一光年,就是人類的萬年。那個橋(qiáo)上尖叫的男人,他就像愛??德華(ài dé huá)·蒙克《吶喊》,發(fā)出現(xiàn)代人苦悶和迷惘的(de)空洞回聲:“在這個被上帝遺棄的(de)山谷地帶,你們都會被發(fā)配,并且(bìng qiě)永世不得翻身!” 人,不僅作為個體是(shì)孤獨的,作為整體也將時刻與(yǔ)孤獨作戰(zhàn)——我們是宇宙的孤兒。也許(yě xǔ),神已遺忘了他的棄兒。在這顆(zhè kē)孤獨的藍星,我們獨自流浪,無處安放(ān fàng)不得安寧的靈魂??。
在這場對話之前(zhī qián),觀眾已經(jīng)意識到亨特是個狂熱(kuáng rè)的外太空迷,不僅身穿銀色太空感(gǎn)夾克,臥室里有一盞發(fā)光的地球儀(dì qiú yí),而且早在這段對話前,就跟(gēn)柴維斯繪聲繪色地講解過“大爆炸??(bào zhà)”的知識。如果原始人類跋山涉水,用腳步(jiǎo bù)丈量地球,追捕著太陽??與獵物;進入(jìn rù)工業(yè)時代的父輩,開著汽車漫游,尋找(xún zhǎo)心中的自由;那新世紀(jì)的亨特(Hunter),將(jiāng)成為外太空的新型獵人,將借科技(kē jì)插上飛翔的翅膀,去浪跡銀河與(yǔ)宇宙。
人的歷史,就是一部流浪史(shǐ)。
我們,無時無刻不在顛沛流離。
人類的三重(sān chóng)悲?。毫骼?、永恒?的孤獨、愛??不能
以柴(yǐ chái)維斯的家庭史與悲劇際遇,《德州巴黎(bā lí)》這部電影試圖揭示人類共有的三重(sān chóng)悲劇命運??:一、柴維斯的自我放逐(fàng zhú),象征人類永恒?流浪的命運??。二、以(yǐ)親人之間的隔膜和不理解,表明(biǎo míng)孤獨是人無處可逃的刑罰。三、柴(chái)維斯和珍的愛??情??,暗示人類”愛??(ài)而不能“的宿命??。
“流浪”自始至終都是(shì)柴維斯的選擇,無論是遭受情感破裂(pò liè),還是發(fā)現(xiàn)過去無法彌合后,他都(dōu)主動選擇了自我放逐。他可以選擇(xuǎn zé)其它的路,但是他還是選擇走(zǒu)下高速公路,徒步走到荒原中。與其對(duì)他的不正常冷嘲熱諷,不如說這是(shì)他的天性使然,是紅的沖動(chōng dòng)引導(dǎo)他不斷奔突向前。這種原始的(de)悸動,在很多歷史記載和文藝作品中(zhōng)都有例證:出埃及記里的摩西帶領(lǐng)(dài lǐng)猶太人,借神力分開紅海;龐大固埃遠渡重洋(yuǎn dù chóng yáng),尋訪智慧的源泉“神瓶”;追求??信仰的(de)新教徒,搭乘五月花號,穿越??大海的狂風(fēng)暴雨(kuáng fēng bào yǔ)去大西洋的對岸;《大路》中的藏(cáng)巴諾以蠻力掙脫鐵鏈;《邊走邊唱(chàng)》中冒死渡虎口的一代一代的(de)抬船愚夫......
我們的流浪,是這顆星球(xīng qiú)上永恒?的母題,跟愛??一樣無可(wú kě)逃避。它們就像人類史上的多樣地形(dì xíng),有盆地,就有大海。有安居樂業(yè),就(jiù)有流浪?;蛘哒f有流浪,才有安居樂業(yè)(ān jū lè yè)??释杂墒侨说奶煨?,當(dāng)此處(cǐ chù)水草不再豐茂,無法滿足渴求??,必定要(yào)再次上路,循水草而動。這也是(shì)為什么片中的柴維斯一直都在(zài)找水,而水的母題也反復(fù)出現(xiàn)的(de)原因:從戈壁中找水,到比波斯(bō sī)護士的第24號“泳池旁”(poolside),再到(dào)決定返回找珍作了斷的路口標(biāo)牌(biāo pái)上的“海灣”(gulf)。亨特在宇宙大爆炸??(bào zhà)時,曾說過“那時,地球上只有(zhǐ yǒu)水,后來海底火山爆發(fā),熔巖冷卻才有(yǒu)了陸地”。穩(wěn)定的農(nóng)業(yè)社會是以后(yǐ hòu)的事,最初的我們都是逐(zhú)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。哪怕已經(jīng)過(guò)了幾千年?的穩(wěn)定日子,可漂泊欲(yù)卻始終埋藏在骨髓深處,就像(xiàng)流浪了四年以后,柴維斯還是會(huì)開車,因為他的“身體記得”。
與過去(guò qù)尋找水源和食物的生存???欲望不同(bù tóng),現(xiàn)代人柴維斯的流浪,是因為精神的(de)焦渴。伴隨著丹尼·霍普《逍遙騎士》的(de)橫空出世,“公路片”這個電影類型(road movie)首次出現(xiàn)(chū xiàn)在1969年,那是人類精神最彷徨(páng huáng)的年代。二戰(zhàn)后的信仰坍塌,冷站(lěng zhàn)如火如荼,反越戰(zhàn)浪潮一波強似一波,整個(zhěng gè)世界的青年都在憤怒和反叛(fǎn pàn),嬉皮士的流浪精神終于進入了電影業(yè)(diàn yǐng yè),催發(fā)了“公路電影”的出現(xiàn),并從(cóng)美國激蕩到大洋彼岸的法國,在丹尼(dān ní)·霍普的影響下,維姆·文德斯從70年代(nián dài)初就確立了自己同樣的創(chuàng)作(chuàng zuò)方向,而柴維斯就是他電影世界(shì jiè)中最純粹的流浪者。
流浪是天性(tiān xìng)的驅(qū)動,更是尋求??與世界再次和解(hé jiě)的機會。雖然,結(jié)尾處柴維斯再一次(yī cì)選擇重新上路,但是如果有一天他(tā)真的找到了德州的巴黎,回到?了(le)他出生的起點(自由是人的(de)天性),相信他會再次復(fù)歸安定。
與流浪(liú làng)相伴而生的,是無處可逃的孤獨感。人(rén)的孤獨仿佛是被施下的魔咒(mó zhòu),每個人都被困在自己的容器(róng qì)里,無法真實地跟他人交流?!兜轮?dé zhōu)巴黎》中的另一個維度,就是在(zài)呈現(xiàn)孤獨,人與人之間,即使是(shì)親人之間,也有無法穿透的隔膜(gé mó)和不理解。柴維斯好不容易找到了(le)珍,但是他們卻只能隔著玻璃(bō lí)交談——他能看到她的臉,她(tā)只能看到自己。她能聽到他講話(jiǎng huà),卻不知道他是誰。這個電話亭(diàn huà tíng),就是人的孤獨的最好模型。 即使(jí shǐ)在最后坦誠的時刻,他們都是(shì)背對背傾訴的,那更像在自言自語(zì yán zì yǔ)?!叭伺c人之間就像隔了(le)一道玻璃”,這個詛咒??也在父子之間(zhī jiān)存在,在去尋找珍的路上,在(zài)后車廂的亨特也和柴維斯(wéi sī)背對背,隔著玻璃用對講機講話。而(ér)柴維斯自始至終都沒有回答弟弟沃特(wò tè)關(guān)于他生活的追問。
一個人無法(wú fǎ)完全了解另外一個人,即使是親人(qīn rén),這是悲觀又客觀的論斷。孤獨和(hé)疏離,是維姆·文德斯始終關(guān)心的主題(zhǔ tí)。他將人永恒?的孤獨,以片中(piàn zhōng)出現(xiàn)的珍工作的電話亭進行了(le)最具像的呈現(xiàn)。人們走進這里,尋找(xún zhǎo)的傾訴的對象,但是對方卻看不到(kàn bú dào)你。姑娘們展覽著青春和肉體(ròu tǐ),但卻撫慰不了男人的孤獨,更(gèng)撫慰不了自己的孤獨。人與人(rén)之間可以肉欲滿足,可以假裝傾聽,但是(dàn shì)誰也無法跨越那道屏障,彼此真實(zhēn shí)地擁抱??。
所以,這里也只是柴維斯(wéi sī)短暫停留的地方,就像婚姻和(hé)家庭一樣,若沒有理解帶來的自由(zì yóu),一樣是窒息的囚牢。柴維斯和(hé)珍會面的兩個房間,分別叫旅館??(lǚ guǎn)(hotel)和咖啡館(coffee shop),它們只是短暫休憩的地方(dì fāng),卻不是他的終點?!甭灭^??“是橘色(jú sè)的,珍在其中努力提供”情欲”和“傾聽(qīng tīng)”的服務(wù),這是有關(guān)家庭的寓言,這(zhè)都是表層的交流,而不是真正(zhēn zhèng)的靈肉結(jié)合?!翱Х瑞^”更是柴維斯接受(jiē shòu)現(xiàn)實??后,即將告別的預(yù)兆。
孤獨揮之不去(huī zhī bù qù),愛??更不可得到。柴維斯在最后(zuì hòu)離開的時刻都深愛??著珍,珍也(yě)愛??著柴維斯,但是他們卻共同(gòng tóng)失落在愛??的漩渦中。人都(dōu)在尋找愛??,但是愛??是奢侈品,需要一點點(yì diǎn diǎn)運氣,更需要智慧。不是所有人都幸運(xìng yùn),也不是所有人都在遇到愛??之前(zhī qián),就掌握了平衡的智慧。許多人(rén)在學(xué)會愛??之前,就失去了愛??(ài)。愛??而不能,是最酸楚的無力感(wú lì gǎn)。迷失在愛??欲森林??的柴維斯(wéi sī)和珍,在無休止的彼此折磨后(hòu),都已在渴望著逃離。在彼此(bǐ cǐ)傷害的頂峰,他們終于分道揚鑣。這不(bù)值得鼓勵,但也是難解的題(tí),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人在面臨愛??(ài)的斯芬克斯的拷問。
三、德州巴黎,起/終點(zhōng diǎn)的虛妄
對于柴維斯來說,德州巴黎(bā lí),即是他生命的起點,又是(shì)他流浪的終點。這又回到?了(le)這部電影中最引人發(fā)問的謎語(mí yǔ),德州巴黎究竟指的是什么?
巴黎(bā lí)毋庸贅言,法國人是地球的兒童,永遠(yǒng yuǎn)處在革新和自由的騷動中。德克薩斯(dé kè sà sī)在美國是怎樣的存在呢?毫無疑問(háo wú yí wèn),它美國眾多州中最獨特的(de)一個。它原屬墨西哥,以獨立國家的身份(shēn fèn)加入美國,直到現(xiàn)在也愛??跟聯(lián)邦政府唱反調(diào)(chàng fǎn diào),堪比“國中之國”。它民風(fēng)彪悍,是最具(zuì jù)牛仔風(fēng)格州,又極其保守。
這形成(xíng chéng)了電影名字《德州巴黎》的內(nèi)在矛盾(máo dùn)。德州代表狂野的牛仔,巴黎代表自由(zì yóu)的現(xiàn)代人。德州在右,以保守為(wèi)己任。巴黎在左,是激進的代名詞(dài míng cí)。
德州巴黎,是柴維斯通過郵寄買下(mǎi xià)的一塊沙漠中的空地,它象征(xiàng zhēng)著人類在文明的荒漠中尋找(xún zhǎo)自由的 沖動。
這是柴維斯的(de)父母(亞當(dāng)和夏娃)第一次做愛??的地方(dì fāng),是他開始的地方(生命起源的(de)地方);這是柴維斯魂牽夢縈想要回去(huí qù)的地方,也是現(xiàn)代人在文明的(de)羈絆下想重歸自由天性的欲望。但是(dàn shì),他是一片焦土,更是無盡的虛妄。自由(zì yóu)即虛妄,美國式自由更是虛妄。橋上的(de)吶喊者,那個“瘋子”已經(jīng)表露了維姆(wéi mǔ)·文德斯的宗教觀——人是神的發(fā)配(fā pèi)者,被流放在地球上的人(rén),何談終極自由?隔著望遠鏡的玻璃(bō lí)(隔膜),柴維斯看到了在空中飄揚(piāo yáng)的星條旗,可望而不可及。在自由女神壁畫之后,是(shì)藏污納垢的色情電話亭。醫(yī)生是敲詐犯(fàn),警察??是犯罪??者,所謂美國式自由,也不過(bù guò)是鏡花水月。這也符合“公路電影”憤世嫉俗(fèn shì jí sú)的一貫腔調(diào)。
在人類降落的德州(dé zhōu)巴黎,是一片虛無(vacancy)的焦土,人從此(cóng cǐ)流散,飄零四方,想要回去的,恐怕也(yě)只是無補的空地而已。我們的起點(qǐ diǎn)是虛妄,終點也是。
四、生命之虹:紅黃綠黑白(hēi bái)銀藍
《德州巴黎》在淺層的意義上(shàng),是“愛??而不能”的現(xiàn)代孤獨寓言(yù yán),在深層的意義上,是關(guān)于“人(rén)的孤獨”的求??索。尤其在色彩的(de)運用上,更能體現(xiàn)維姆·文德斯的對(duì)孤獨主題的升華。
柴維斯就是人類(rén lèi),生而狂野,執(zhí)迷流浪,他走啊走(zǒu),“直到全部人的標(biāo)記全部消失”,但(dàn)已經(jīng)幾乎忘了怎么講話,但影片(yǐng piàn)中的色彩卻能自我聲明——
紅(hóng)——野牛。生命的原力,它讓人不斷(bù duàn)上路。
黃——大地,暫停與安定。
黑——焦土(jiāo tǔ)與廢墟。
綠——生機的復(fù)蘇。
白——生(shēng)的純潔狀態(tài)。
藍——海洋,生命之源。
銀(yín)——外太空。整個銀河,整個宇宙。
影片后半段的(de)色彩呈現(xiàn),是維姆·文德斯的巧妙設(shè)計(shè jì),從紅(尋找珍)-黑(第二次電話亭會面)-綠(lǜ)(子午線旅館??,母子重逢??)的依次出現(xiàn),模擬(mó nǐ)了天火燎原后,嫩綠的草葉在(zài)焦土之上鉆出的生命循環(huán)??。她們在(zài)子午線重逢??,這又是一個新的(de)開始。
英語中有一句俗語,叫“塵歸塵,土歸土(tǔ guī tǔ)”。柴維斯闖進特林瓜的荒漠診所(zhěn suǒ)找水喝,冰箱旁的木柱上掛(guà)著一個留言板,上面寫著《圣經(jīng)》里(lǐ)的一段話——塵埃已經(jīng)來臨,你可以留下(liú xià),穿越??它或隨便怎樣(The dust has come to stay. You may stay or pass through or whatever.)。我們來自塵土(chén tǔ),也將歸于塵土。
在天火降落的(de)地球表面,有遮天蔽日的灼熱白光,在那片(nà piàn)焦土之上,一道生命的彩虹正在升起(shēng qǐ),生命從此而生,愛??與欲斯生斯寂。這塊(zhè kuài)焦土,叫德克薩斯州的巴黎。
柴維斯最后(zuì hòu)再一次開車駛?cè)胙??色的狂亂中(zhōng)。他永遠無法停止流浪,大概,是生來(shēng lái)如此,因為他誕生在——德州的巴黎(bā lí)。路上的人沒有終點,就像,只要(zhǐ yào)存在一天,人類的妄想沒有終點。









